准时准点,严格按照既有流程进行,这是83岁的魏世杰和女儿魏海燕每天雷打不动上演的场景。很多人第一次听说魏世杰,是因为他特殊的家庭,女儿患精神分裂症和强迫症,儿子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,妻子因无法承受陷入重度抑郁。而他另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身份,是他作为核技术专家,曾为中国的核武器研制隐姓埋名工作了26年。一周前,魏世杰收到了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寄来的礼物,一枚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的纪念章。
魏海燕今年54岁,弟弟魏刚比她小3岁。为了互不干扰,两人分开居住,只有到了吃饭时间,魏刚才会到姐姐家。魏海燕患有严重的强迫症,每天吃饭、喝水、吃药有一套既定的仪式和程序,并且需要别人配合她完成。每天只是喝水这一件事,前前后后就需要花掉1个小时的时间。
被九院选中
才知道工作是研制原子弹
记者:这么大岁数,照顾两个也快步入老年的孩子,您累不累?
魏世杰:不累,我觉得一天还挺高兴的,没有感到特别累。自己的亲人,自己的孩子,你完全可以把握住。他们什么时候喝水,什么时候吃饭,有时候不听安排,可以吓唬吓唬他,他就听了。
日复一日中,照顾儿女的日常生活起居也变成了魏世杰的设定程序。中间有空闲的时候,他会看看书,看看电视。他爱看体育频道,尤其是足球比赛,但电视音量不能开得太大,不然海燕会有意见。
记者:您为什么到了这个岁数,反而喜欢看这种对抗的、输赢的东西呢?
魏世杰:经常看足球的话,看一会儿就知道大体结果了。不过有时候很难说,有时候你感觉这个队很弱,到最后突然踢进两个球,也有这种可能性。足球是圆的,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,这个悬念就是最大的吸引力。只要没有结束,你就永远不清楚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。人的一生也是这样,即使你规划好了,也不一定按照这个脚本进行。
魏世杰也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规划。他1941年出生于山东即墨,少年时喜欢文学和写作,但因那个年代推崇数理化,他在老师的建议下,选择了物理专业。大学期间,他经常在各类学术期刊上发表科普文章,梦想成为中学物理老师,业余时间写作,成为科普作家。
然而,1964年,从山东大学物理系毕业时,他和另一名同学被九院选中。九院,当时全称是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九研究设计院,著名核物理学家邓稼先当时是九院的理论部主任。到了九院之后,魏世杰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研制原子弹。
记者:到了九院之后,您心里边一定会掂量一下,这份工作的分量是什么?
魏世杰:知道我是跟搞核武器有关系,还是很激动。
记者:这是荣耀吧?
魏世杰:荣耀,当时大环境就是,青年人都希望能够参加特别重要的工作,国家最信任你的事情。知道以后就觉得在这个地方我必须得好好干。
青海221厂,隶属九院,是我国首个核武器研制基地,一批顶尖科学家和数百名毕业生在这里隐姓埋名,以身许国,其中就包括魏世杰。测试核武器所用炸药的参数是研制原子弹的基础工作之一,其中,魏世杰承担的一个固定任务是测定炸药的热膨胀系数。
美好转瞬即逝
随时准备牺牲
1969年的一天,229车间突然发生爆炸,车间被夷为平地,里面的四名工作人员无一幸免。等魏世杰和他的同事们赶到现场,粉身碎骨的遗骸已经分辨不清姓名、性别。
记者:这件事给您带来的冲击有多大。
魏世杰:冲击很大,以前大家说的,在这个地方牺牲也是光荣的。但是真正地体会到确实有牺牲的可能性的时候,还是很震撼的。
记者:会对自己的三观会产生什么影响?
魏世杰:想想这个地方,还是要做好准备,有可能随时就牺牲了。叛徒我不能干,逃兵我也不能干,包括郭永怀飞机失事抱着一个公文包,他首先考虑公文包里装的保密资料,他和警卫员紧紧抱在一块儿。包括邓稼先,他平时你和他接触,一点架子也没有。我觉得那一部分知识分子对我的影响,也是我能够留在九院不怕死的一个原因。
然而,未婚妻林文馨的死还是给魏世杰带来了巨大打击。她是上海人,毕业于复旦大学放射化学专业。在一场实验事故中,林文馨被中子射线辐射,熬了半年多不治身亡。遗憾的是,魏世杰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。
记者:她给您带来的影响是什么?
魏世杰:刻骨铭心的那么一段,太短暂了。最美好就那么两段记忆,一个是我们一块儿到草原去玩,野炊,带着一些好吃的东西。再一个就到青海湖,那个地方离青海湖比较近。但是美好很快就过去了,就跟那次爆炸一样,转瞬即逝,美好的东西很快就没有了。
魏世杰:林文馨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,她安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,我轻轻地把她放在枕头上,给她盖好被子。
很多年以后,魏世杰在他的长篇小说《禁地青春》中,讲述了未婚妻的故事。
一家四口三个病人
魏世杰和苦难握手言和
魏世杰后来的妻子是与他在同一科室工作的同事陈位英。1970年之后,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先后出生。由于工作繁忙,基地的环境也不太适合孩子成长,两个孩子都被送回山东的爷爷奶奶家。夫妻俩三年才能休一次探亲假。
1973年,魏世杰随221厂搬迁到了四川,并担任课题组组长,迎来了科研生涯中最高光的时刻。因为完成“具有内热源的炸药部件的温度场分布”的研究,1978年,魏世杰获得了全国科学大会奖。同年3月,九院给他颁发了“先进科学技术工作者”奖状。当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时,魏世杰和妻子把她接到了身边。
魏世杰:初二的时候,在我们子弟学校里,一个是物理,一个是几何,这两门课需要抽象思维。这两门课死记硬背就不行了,她就学不进去了。她要好,晚上就开夜车,后半夜了还不睡觉,叫她睡她也不睡,就在那熬。熬那么一段时间就有点不正常。
女儿魏海燕的精神疾病是在大学毕业后逐渐加重的,而儿子魏刚则因为远在山东的爷爷奶奶身边,他的先天性智力障碍没能及时发现,又因为很少见到父母,魏刚和妈妈的情感很生疏。魏海燕30岁的时候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,后来出现幻听。
在四川时,魏世杰的科研生涯因工作调整而中断。1990年,年逾八旬的母亲双目失明,49岁的魏世杰申请调回青岛。赡养双亲,照顾儿女,成了他后半生最主要的工作。
记者:这个过程是快乐逐渐没有的过程,还是在这个过程中您还是必须得找到一些力量支撑自己。
魏世杰:还是有点幻想,总觉得还会好起来,尽管很渺茫,我觉得医学会不会有奇迹,研究出新药来,坚持一阵,总而言之有幻想。
记者:心里纠缠吗?
魏世杰:也不纠缠,就是承认现实。
记者:这是一个一下就能接受的过程,还是慢慢不得不认下来的。
魏世杰:不是一下子,一开始孩子发现有问题,我也觉得想办法纠正她。她学习有点问题,我给她辅导一下。我千方百计想了很多办法,让她能够自立,儿子也是。一开始我想让他上大学,后来不行,想当个工人,当工人又当不了了,一点一点向后退,最后退到我把他们养起来算了。
每天早上六点半,魏世杰步行到女儿的住所,照顾她喝药、吃饭。儿子经过多年训练,也有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,可以一个人出门在附近玩。但是妻子并不满足,她调动起全部的生命能量希望改变他们,却在晚年引发了间歇性精神失常,伴有强烈的自杀倾向。
魏世杰:可能有人家里有一个病号,有人家两个,我家三个。从本质上讲都是一样的,都是有灾难。我身体还算可以,四个人还有一个好的,如果我也生病了,难道就不活了吗?我现在跟年轻人这么讲,你不要想你这一辈子永远顺利,灾难随时随地都要降临,但是灾难降临的时候,你得有个态度。
记者:您是什么态度。
魏世杰:我的态度就是正确对待,来就来了,接纳,我和苦难握手言和。
记者:在苦难的日子里怎么寻找到甜。
魏世杰:就是你自己去找幸福。
刚调回青岛时,魏世杰会经常带着儿女到海边散步、游泳。但他们的病情加重后,一家人就少有这样的悠闲时光。有一段时间,妻子和女儿轮番进医院,严重的时候甚至两人同时住院。
魏世杰:以前我老伴孩子住院去,我每个星期都要到医院去一趟,坐这个轮渡,我在海上就看半个小时的海景,那时候也是很高兴的一段时间。看大海以后,人心情还是不一样。
记者:但是您要去的那个目的地,并不让人快乐。
魏世杰:对,目的地不快乐,旅途高兴就行了。
照顾家人的漫长岁月中,魏世杰重拾了年轻时的梦想,将往事付诸笔端。他每天花两小时写作,自称“两小时作家”。经年累月,他出了11本书,共计200多万字。
立功、立言、立德
“我是个很幸福,很幸运的人”
去年年初,魏世杰的老伴因病去世。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,魏世杰安排好了身后事,他给两个孩子买了房子和保险,也给他们找好了可靠的监护人,同时街道和居委会也会适时提供帮助。
魏世杰曾经的助手王月玲是监护人之一,她和魏世杰一家来往几十年, 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。
王月玲:魏老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。有一次阿姨生病了,魏老去陪床,然后海燕在家里自杀了,我打电话第一时间告诉魏老师,我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开始有点哽咽了,那是第一次发现他内心的脆弱。
记者:你心疼他吗?
王月玲:说真的是有点心疼的。我父亲1996年去世的,所以我就想魏老这一辈子他为国家做那么多贡献,他晚年对家庭,尽了一个做父亲做丈夫的责任,所以我就要把别人欠给他的子女的那种爱,我要给他。
近些年,魏世杰不仅忙于写作和宣讲,他还紧跟潮流,活跃在网络空间,既录制科普小视频,又记录他和儿女们日常的互动。
记者:您的幸福是什么?
魏世杰:我的幸福就是孩子能吃饭了,一天有时候还唱个歌,我还能享受天伦之乐。再一个立功、立言、立德,中国所谓比较完整的人生应该是这三条,我觉得我都沾点边:立功,九院给我一个先进科技工作者的奖状,我得过一次全国科学大会奖。立言,写这么多书。立德,我作为一个父亲、丈夫,把家撑起来了,所以我认为我是个很幸福,很幸运的人。